醉酒
作者:
JCYoung 更新:2025-12-27 15:42 字数:4021
街道空寂,梧桐叶在夜风里沙沙作响,君舍的军装下摆被风掀动,一下,又一下,为这场荒谬的夜行打着不成调的节拍。
他的步子迈得缓,称得上闲散,仿佛不是在走向一位同僚、同窗兼帝国精英上校的私宅,而是一位百无聊赖的领主,在自家的林苑巡视。
他在那扇锻铁花纹的门前驻足。
门虚掩着,锁舌并未咬合,算是在默许,仅有的守卫也在打盹,钢盔滑到鼻尖去。
苍白的手轻轻一推,庭院里,石板路上铺满枯叶,每一步都带起咔嚓声,月光稀薄,给干涸的喷泉、野蛮生长的灌木,给一切都敷上了银霜。
男人抬头,望向二楼那扇亮着的窗,温存的橘黄色,像壁炉的火焰,也像童话里女巫用来诱骗迷途孩子的糖果屋。
该上去吗?像一个真正偶遇的老友那样敲门,在她惊慌失措的目光中,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。“真巧,我也刚好路过,顺便来看看”?
多么完美的借口,完美得连他自己都要信了。
黑皮手套搭上门把,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咔哒,橡木门缓缓开启。
玄关沉在黑暗里,陈旧木质气息扑面而来,却在其中缠绕着一缕极淡的玫瑰皂香,清甜、固执,像黑暗中引路的阿里阿德涅线团,沿着楼梯盘旋而上。
木楼梯在脚下发出叹息来,仿佛控诉着这位不速之客,他放轻呼吸,像一个心怀叵测的潜入者,又或是一个急于幽会的偷情者。
二楼走廊尽头,书房的门半开着,他停步,军装与黑暗融为一体,只有烟盒在指间翻转时偶尔闪过银光来。
她背对着他坐在地上,蜷在暖黄光晕中,指尖正反复描摹着一张薄纸。那姿态矛盾极了,轻如触探蝶翼,又沉似抚过碑文。
月光与灯光在她周身调和出奇妙的朦胧,瓷白后颈微垂,乌黑发丝披肩。
某种令人不快的美丽。
他漫不经心地想着,从银烟盒里磕出一支烟。并不急着点燃,只来回把玩。
这种美带着天然的排他性,像玻璃罩后的古董怀表,连滴答声都透着拒人千里,看得久了,竟让人生出些无礼且暴虐的念头来。
打火机打开,烟卷点燃,淡青烟雾迤逦升起。这场景倒有几分黑色幽默,一个过几天就会打包回柏林的情报头子,像个梦游者般徘徊在同僚空置的官邸,偷窥一场独角戏。
如果被盟军记者画进讽刺漫画,标题该是《沦陷区夜巡纪要》。
她读得那样专注,仿佛周遭都成了背景,是情书,照片,抑或是某张注定无法兑现的承诺?
啊呀,他在心底轻轻咂舌,烟雾后的眼睛微微眯起,“我们的小兔演员,又在回味胡萝卜的滋味了。”
这个想法让他自己感到一丝刻薄的快意,于是唇角便真的浮起一点笑意,懒懒的,凉凉的,像落在天鹅绒上的灰。
烟在指间静静燃着,他就这么看着,既无闯入的急切,也无离开的打算,仿佛这只是某个漫长戏剧里的幕间休息,而他不过是个误入的看客。
夜更深了,风从半开的窗户潜入,撩动她耳际散落的碎发,她将头发全数绾在脑后,露出纤长后颈,像天鹅垂首时最脆弱的那段弧度,柔软却倔强。
该戴一条项链的,君舍的思绪飘远,珍珠的,和她一样小小的,圆润温暾,刚好落在锁骨那处凹陷里。
这一幕或许也该被画下来,他想,题目就叫《等待的女人》,俗气却应景。
感人至深,感人得…让他几乎想走过去,亲手拿走那页纸,俯身告诉她:别看了,他已经要来了。或者,至少快了。
但这念头刚冒出点火星,便被他自己捻熄了。倒不是出于什么高尚的道德感,而是某种更晦涩的情绪,如同孩童舍不得毁掉心爱的玩具,哪怕那玩具从不属于自己。
此刻,他忽然想起瓦莱里诗中的一句。
Je suis assis dans l'ombre me un mort.
我坐在阴影里,像一个死人。
多么讽刺的画面,他该离开了,立刻,马上,理智与那点残余的体面都在低声催促。
可军靴像是长在了地板上,他看着她单薄的肩膀微微颤动,看着她抬起手,那双手曾经灵巧地为他包扎过伤口的手,指尖掠过眼角。她在哭,没有啜泣,没有抽噎,但确确实实,在流泪。
为克莱恩流泪,在思念中轻轻颤抖。
某个瞬间,一个念头幽灵般滑入脑海:若他是个真正的绅士,此刻该如何行事?
他会像那些英国小说里描写的那样,在走廊阴影中安静等待,直到那位淑女哭到精疲力竭。然后才迈着恰到好处的步伐上前,微微欠身,用最标准的柏林口音轻声询问:
“需要帮助吗?”
君舍闭上了眼睛。
再度睁开时,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,所有暗涌都沉下去,只剩下西伯利亚荒原般的虚无,书房的门悄然掩合,将那团光晕连同那幅画,彻底隔绝在外。
回到车上,麦克斯从后视镜里偷偷瞥他,棕发男人靠进座椅深处,火光照亮了他雕塑般的侧脸,没有愤怒,没有欲望,连惯常的讥诮都消失了,只剩下处理完第一千份文件后的麻木。
“回官邸。”声音平静得仿佛刚才不过是又一场例行安全检查,而不是在深夜里窥探同僚未婚妻的私密时刻。
车子拐过街角时,男人忽然狠狠掐灭烟头,火星嗤地一声在水晶烟灰缸里迸灭。
几天后的办公室,烟灰缸里堆着一层烟蒂。
窗外不再是福煦大道的梧桐树,也不再有滑翔着的纸飞机,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,远处隐约传来闷雷般的炮火声,美军更近了。
纷乱思绪被下属的敲门声打断。
办公室里的君舍并没在办公,巴黎陷落已是倒计时,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件注定在几天后成为废纸。
他深陷在窗边的扶手椅里,膝上摊着瓦莱里的《海滨墓园》,他读得很慢,食指沿着诗句抚过,如同在触摸情人的脊线。
Le vent se lève... il faut tenter de vivre.
风起了……必须努力活下去。
施密特进来时,君舍正读到这一句,他没抬头,叁秒钟的沉默刚好够他读完下一节诗,才懒懒掀起眼帘。文件夹已经躺在办公桌上,最上面那份贴着猩红色标签,最高优先级。
诗集被搁在桌面,男人又走向酒柜,手指越过苏格兰威士忌,径直取出一瓶没标签的伏特加——那种能烧穿一切虚饰的俄国货。他斟至杯沿,仰头灌下一口。
液体如熔岩般滚过喉咙,他闭上眼,感受那自虐般的灼烧感蔓延至四肢百骸,再漫步回到桌前。
两指拈起红签文件。
第一页是例行军情,巡逻队在玛黑区遇袭,黑市的面包价格爆涨叁成,某位维希政府高官的情妇私藏英国电台……目光飞快掠过这些字句。
第二页,柏林来电,措辞委婉。通知他“部分职权临时移交沃尔夫中队长”。他扫一眼,嘴角勾了勾,将纸抽出,在掌心揉成一团,扔向角落垃圾桶。
纸团撞在桶沿,嗒一声弹开,滚落在波斯地毯上。他没去捡。
然后是国际电报局截获摘要,目光漫不经心滑至某个明码通讯栏时,骤然停驻。
发往日内瓦,署名“Wen Wenyi”,内容简短得刺眼:巴黎危急,需紧急撤离路径。
君舍盯着那行字看了叁秒,忽而笑了,笑声从喉间溢出来,肩膀随之微微抖动,他抬手按了按眉心,仿佛看见了什么绝妙的笑话。
蠢兔子….准备瞒着他自己挖洞逃跑了?他评价道,指尖在“紧急”这个词上反复摩挲,在纸面上留下几道浅浅的刮痕。
施密特垂首,眼观鼻鼻观心。今天本该是舒伦堡值班递送文件,是他用两个通宵的代价换来这次递送文件的机会,就为了能向长官讨要些救命的阿司匹林。
德累斯顿的来信还揣在他口袋,像块烧红的炭。可现在,看着长官脸上那种近乎温柔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笑,他只恨不得夺门而逃。
巴黎就要失守,整个城市乱成一锅煮沸的沥青,所有人都疯了,连长官也整天喝酒,窝在躺椅里啃那些法国佬的破诗,现在又对着求救电报发笑……
君舍的目光重新落回诗页,阳光恰巧移动,照亮了那句“il faut tenter de vivre”,法语的韵律在舌尖滚过,泛起苦杏仁般的回味。
必须努力活下去,多么正确奢侈而无用的箴言。
他的视线胶着在那份电报上,久到施密特不安地挪动了皮靴。然后,他又牵起嘴角,更微妙,更带温度的笑,裹着点儿欣赏意味。
啧,一只预感到自己已经一脚踏进笼子,求生本能终于觉醒的小兔。
终于,施密特抓住这空隙,颤抖着双手抬出第二封“文件”
是家书,施密特本人的,妻子从被炸的千疮百孔的德累斯顿寄来,说孩子高烧不退,医院连一片阿司匹林都开不出来。
“药我这儿有。”他爽快拉开抽屉,那里杂乱堆着几盒不同产地的香烟、一副旧扑克、一把没装子弹的袖珍手枪,还有几个药瓶,翻找两下,拎出一盒拜耳药厂的阿司匹林,看也没看就抛了过去。
“告诉小汉斯,叔叔祝他早日康复。”
施密特手忙脚乱接住,又千恩万谢地退下。
君舍重新靠回椅背,目光投向窗外的塞纳河,一艘拖船正慢吞吞地挪动,宛如一条年迈垂死的病犬。他忽然没来由想起小兔诊所里的气味,不止是消毒水,还有一丝暖洋洋的姜茶味道。
她似乎总在角落的小炉子上温着一小壶,给那些冻得嘴唇发紫的穷鬼们。
她大概...很会照顾生病的孩子吧。
这个念头像颗流弹击中他。那些巴黎贫民窟的脏小孩,发着烧哭闹时,她会不会蹲下来,用那种软得要命的嗓音哄?会不会用微凉的手背试试孩子的额头,再往姜茶里多加一勺黑糖?
就像当年孤儿院的修女会把救济汤里的胡萝卜全挑给他,摸着他的头轻声说:“慢点喝,小鬼,没人跟你抢。”
这画面让胸腔里某个早已坏死的区域痉挛了一下,痛感转瞬即逝却无比清晰。
他皱了皱眉,将这荒谬的幻想掐灭,动作粗暴得像在拧断什么人的脖子似的。
君舍重新拿起诗集,却发现那些诗句再抓不住任何意义。
伏特加酒瓶早已见底。
他啪一下合上书,酒柜最上层的玻璃瓶里,科尼亚克白兰地泛着诱人的光,这是1940年的战利品,丽兹酒店老板“自愿捐赠”的藏品,他直接对着瓶口灌下一大口。
第一口灼烧食道,第二口温暖胃袋,第叁口….世界的边界开始溶解,酒精让视线变得朦胧,那份电报影印件上的字母开始在眼前晃。